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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5月27日 星期二

什麼是主體性?

                              口述/洪裕宏;撰文/林庭安
                                                                                                                 撰文日期:2014年05月25日

一、「主體性」概念的誤用

  「主體性」 (subjectivity)一詞,長期以來被模糊、歧異且任意地使用,帶來許多觀念上的混淆,導致思想上的混亂。這在台灣是普遍現象。學校哲學教育薄弱,使得很多錯誤觀念大量被傳播,產生許許多多光怪陸離的思想而不自知。「主體性」這個概念也是如此,常常說話者都搞不清楚自己在說什麼。聽者則因對這艱深抽象概念無力思考,也就人云亦云。這真是台灣的思想大災難。在回答何謂台灣的主體性、如何建立台灣的主體性等問題之前,一樣地我們必須重新審視並澄清主體性的概念,才能對問題及解答有個清晰的表述。


二、主體性與主權

  首先,我們必須區分「主權」 (sovereignty)與「主體性」這兩個概念。在台灣,我們經常聽到政治人物說:「台灣要有自己的主體性,不要受到北京政府的干預」;然而,如此使用「主體性」實為誤用。政治上所應該談論的重點是「主權」而非「主體性」,僅談主體性的力道顯得太弱。「主體性」是一個人格、社會、文化或歷史的概念,而非政治性的概念。一個國家擁有主權指的是當地政治權威在國家領土之內具有絕對管轄權及治理權,不受到其他政治權威的干預。有些地區有主體性但沒有主權,圖博 (Tibet)即為此例。圖博具有獨特的生活方式、宗教信仰、歷史、種族、傳統價值、文化內涵,但在政治上並沒有掌控當地政治事務的實權。我們看到達賴喇嘛在爭取西藏自治,其目的就是在於爭取部份的主權。相反地,有些地區有主權卻缺乏主體性,台灣即為此例。雖然台灣的主權目前仍殘破,不時受到外力威脅,國際上也未完全被認可,但實際上仍然能行使主權。然而,在主體性方面,台灣仍然相當貧弱──或者可說是尚未形成明確的主體性。檢視台灣的生活方式、宗教信仰、價值與文化,會發現與中國有相當程度的重疊,這部分原因當然是台灣文化本就多少源自中國,然而國民黨在過去數十年的統治期間,刻意從中國人的觀點塑造台灣人的歷史記憶、文化內涵及價值觀念,造成台灣觀點的薄弱,使台灣人無意識地被中國觀點左右而不自知,卻是目前台灣文化主體性面臨的主要問題。由以上兩個例子,我們可以清楚看見:「主權」與「主體性」其實是不同的概念,在使用上必須做清楚的區分。

三、何謂主體性?

  回到本篇文章的關鍵問題:何謂主體性?我們先從主體性較原初的概念談起,也就是生命個體的主體性:一個個體做為一個主體 (subject),是指這個個體從各自特殊的觀點去經驗外在世界。主體性指的就是一個觀點 (point of view),一個去經驗客體 (事物)(object),去經驗外在世界的觀點。當我們說一個見解或意見是主觀的 (subjective),指的是該意見屬於特定的主體。若此主體不存在,則該意見亦不復存。廣義而言,當我們描述一個事物是主觀的,表示該事物不可能獨立於任何主體而存在;一個主觀的事物必定預設主體的存在。例如,「痛的感覺」是主觀的感覺,必定是屬於某個人的,不可能有一個飄浮在空中、不屬於任何人的痛。反之,當描述一個事物為客觀的 (objective),則表示該物可以獨立於任何主體而存在;一個客觀的事物不需要預設主體的存在。常識上我們會認為,即使世界上完全沒有任何人,「太陽、山、海」等物體也能持續存在,因此假定有一個客觀的世界獨立於人的主觀經驗而存在。

四、主體與客體之分:相對的概念

  這裡延伸出一個有趣且重要的問題:主體性與客體性是否為截然二分的概念?是否有絕對的主體性或客體性?絕對的主體性指的是與外界客觀事物斷絕所有的經驗關係,退縮到僅存主體、僅存觀點此外無他的狀態;而絕對的客體性指的則是去除所有的主體、完全獨立於主體而存在的狀態。這兩個狀態是否可能存在呢?雖然這個問題相當困難,但當代物理學的發展其實已隱含了對這兩個概念的質疑。在牛頓的理論中,認為時間及空間是絕對的,且所有的個體共享相同的時間與空間;然而,愛因斯坦在相對論中,認為時空其實並非絕對的,而是相對於不同的觀點(座標)而存在──不同的個體各有其不同的時空架構,並非分享同一個時空架構。絕對客觀的時空架構、絕對客觀的世界在相對論中遭到質疑。不僅如此,有些量子力學物理學家認為世界的存在必定預設了觀察者,並沒有一個獨立於經驗主體而存在的世界,並沒有一個「無經驗者」的客觀世界。拿掉了觀察者,也就拿掉了世界。量子力學科學家波爾 (Bohr)也因此說出:「物理學其實是研究經驗之學」。
  
  絕對的客體性在當代物理學中已被嚴重質疑,那麼,絕對的主體性呢?絕對的主體性所描述的狀態是退回到僅剩主體、僅剩觀點的狀態,而不存在任何「被觀點觀察的世界」。這樣的想法也難以站得住腳。沒有世界的觀察者是什麼意思?除非世界一切都只是虛擬的。

  綜而論之,當代物理學的發展對絕對的主體性與絕對的客體性兩個觀念其實是存疑的。主體性與客體性並非截然二分的兩個性質,而是程度之別。我們可以將主體性與客體性想像成一個光譜,若一個東西越靠近光譜上的「主體性」ㄧ端,則其主體性越強,客體性越弱;相反的,若越靠近光譜上的「客體性」一端,則其客體性便會越強,而主體性越弱。舉例而言,上述例子中「痛的感覺」便是在光譜上較接近主體性一端者,而「太陽、山、海」則是較接近客體性一端者。不同學門在光譜上也有不同的位置,自然科學的研究具有較多的客體性、較少的主體性,而社會科學的研究則是具有較多的主體性、較少的客體性。我們僅能談論一項事物之主體性與客體性的程度多寡,而非具有絕對的主體性或客體性。


五、主體性的原初意義:生命個體做為主體

  討論完主體性與客體性兩個概念的關係後,我們再回到文章主軸──主體性。主體性的概念除了原初的用法,用來描述生命個體、描述一個人之外,也可以用來描述群體、描述一群人。然而,每個人各自為主體,各自擁有其獨特的觀點,一群人要如何形成主體性、形成一個觀點呢?若個體之間的差異性過大,則集體的確難以形成相同的觀點;然而,若這群人在生命經驗、文化、宗教信仰、歷史記憶等面向具有許多共享的部份,則此集體性觀點、主體性的形成便有可能。這就猶如相對論中光錐 (light cone)的概念:每個光錐皆各自擁有不同的時空結構,若這些光錐之間的時空結構、方向相差太遠,不相交疊,則兩個光錐所代表的時空區之間便難以有因果關係及互動;然而,若這些光錐之間的時空結構、方向差異不甚大,則有可能形成交疊之處,在此範圍內,因果互動便是有可能的。主體性最奧妙之處在於有一塊絕對私密的空間:對每個光錐而言,理論上皆有一塊無法與其他光錐重疊,對每個個體而言,理論上也皆有一塊無法與其他個體分享之絕對孤獨之處。然而,這一塊絕對私密之處並不影響其他部份的分享。個體之間的經驗分享,在理論上或經驗上皆是可能的。社會科學上將個體之間的經驗分享稱為主體際性 (intersubjectivity)。主體際性的存在使得一定程度的經驗共享成為可能,使得一群人之間共同經驗的分享、共同觀點的建立成為可能。

  我們可以將主體性理解為一個座標系統 (coordinate system),一個用來整理經驗的架構。在數學上,當我們試圖瞭解一個向量的方向及大小時,我們必須先知道座標的原點在哪、單位多長,進而定出座標系統之後,才能回答此問題,這個問題也才有意義。而對於個體而言,也必須要有一個座標系統,各種人生經驗才能在座標上定位,也才會被賦予意義,而將種種經驗統整(unify)為屬於專一獨特主體的經驗記憶。因此,擁有主體性意即從一個特定觀點、以一個座標系統為基準,去整合所發生的經驗,進而建構起一套有系統的自我故事(self story)。在哲學和認知神經科學上,我們稱之為「自傳式自我」──一個從主體的觀點去整合過去的經歷、未來的期望、以及許多關於我的故事所建構出來的自我。一個健康的個體應具有正常的自傳性自我,擁有一套真實且有系統性的自我故事。因此,當別人問起你是誰,你能夠清楚地回答:「我是xxx,來自xxx、我幾歲、現在的職業是xxx、我喜歡些什麼、有過哪些經歷、未來有哪些目標」。當我們說一個人迷失了自我,指的便是他失去了根據自己觀點所建構的真實自我故事。在失智症 (dementia)的病例中,病人的記憶缺損、順序錯亂,因此無法形成一套有系統性的自我故事,導致主體性的破碎。另有一些病例中,病人的記憶內容為虛構,編織出的自我故事並未對應到真實經驗,導致主體性的虛構(confabulation)。無論是破碎的主體性或虛構的主體性,都是失去了正常的自傳性自我,失去了真實的主體性。


六、主體性概念的衍生意義:群體的主體性

  相同的概念也可以套用在群體層面。當一群人在生命經驗、歷史記憶、文化等面向有許多相似性,則便有可能透過分享這些經驗、記憶、價值、文化、理念,進而組構出群體的觀點,建構出群體的主體性;並以該觀點為原點,開展出一個座標系統,整理群體共享的文化、歷史,從而建構屬於群體的自傳,群體的自我故事。建構出的自我故事是否真實,群體的主體性也會面臨與個體的主體性相同的問題,那就是記憶的破碎或虛構。回顧人類的歷史發展,政治上的權力宰制者為達到控制人民的政治目的,便常利用各種手段,或清除當地人民的共同生命經驗、文化歷史記憶,造成記憶的破碎,使得群體的自傳難以建構;或竄改人民的共同生命經驗、文化歷史,造成記憶的虛構,使群體建構出虛構的自我故事。

  無論對於個體或群體而言,主體性或觀點的存在當然是不可或缺的,但除了觀點之外,我們還必須問:這個觀點是否真實?這些建構自我故事的素材是否真實? 一個健康的個體,必定需要擁有一個從真實觀點建構出的、有系統性的自我故事;而一個健康的群體,也必定需要擁有一個真實的觀點,才能分享切身且真實的生命經驗,進而產生同胞愛、鄉土愛,熱愛群體共享的文化、傳統、生活方式。當前台灣所面臨的問題,就是被統治者以各種方式破壞了群體的記憶,並植入竄改後的記憶,因而無法順利建立真實的觀點,無法順利建構屬於台灣的主體性。


七、總結

  在本文開頭中將主體性與主權兩個概念區分開來,但兩者對於一個群體而言,其實都是不可或缺的。一個僅有主體性卻沒有主權的群體,便容易招致外來的壓迫與侵犯;而一個僅有主權卻沒有主體性的群體,則是脆弱的、容易傾塌的。台灣,我們的家園,僅有破碎的、虛構的主體性,若我們希望在此建立美好的國家、美好的社會,則主體性的建立便是一切的起點。光是追求國家主權,這個國家的基礎是脆弱的,而且統治者常利用破碎或虛構的國家自我故事來分化人民,造成人民相殘,以獲取其特定的政治目的。此刻,我們到了號召所有具有才華、理想、創造力的台灣人、努力創造共同的生命經驗與文化內涵之際。以這些真實反映台灣人生命經驗、文化內涵、歷史記憶的創作為載體,我們才能建構台灣真正的自我故事,建構台灣社會真正的主體性。如此,台灣才有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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