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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8月29日 星期四

作一名真正的哲學家──專訪洪裕宏教授


〈作一名真正的哲學家──專訪洪裕宏教授〉,《文訊》第197期,200238日。

作者:胡衍南

從作家夢想到成為哲學家,
洪裕宏以為人生變數太多, 
事先不可能規畫,
唯有隨時準備好自己,
機會到時才能承接使命。

洪裕宏,一九五三年生,台灣省南投縣人。國立台灣大學哲學系畢業,美國印第安那大學哲學及認知科學雙博士。曾任中央研究院歐美研究所副研究員、國立中正大學哲學研究所所長、哲學系主任。現為國立中正大學哲學系所教授。編著有《心與腦》。

為一群具備專業物理、數學背景的學生講授「物理哲學」,是中正大學哲學系所教授洪裕宏今年開課的新嘗試。要讓大學生一面掌握現代科學知識、一面領受哲學養成訓練,絕非一件容易的事;但對同時取得認知科學、哲學雙博士學位的洪裕宏來說,這個差使還難不倒他。然而你真正無法置信的是——從以前到現在,洪裕宏一直渴望成為偉大的文藝作家。

文學?哲學?

洪裕宏說,「早熟」的他大約在台中一中初中部就讀時,就培養起對自然學科及人文學科的興趣。雖然那個時候的台中一中,和其他明星學校一樣是科學取向,而且自己在自然學科、特別是天文物理學方面也很感興味;但由於在外住宿的關係,他經常和高中部的學長混在一起,因此除了科普書籍,他還跟著學長讀《文星》雜誌、看文星叢刊,並且從書中認識了殷海光、胡秋原,以及作品屢遭查禁的李敖。

就這樣,不知真是受到基進學長的影響,還是僅僅為青春期肉體的躁急反叛,當別的同學都汲汲於準備高中聯考,洪裕宏卻在此時開始他閱讀的「濫讀期」。他急切地想要弄清楚這個世界,因此總是想辦法要找些課外書來看,可卻沒有料想到,這差點讓他走上歧途。他說:「經過初中三年的發展,升上高一之後,我的閱讀重心轉向當代台灣文學,以及翻譯的世界文學名著。但是這個閱讀興趣到後來竟然形成一種『災難』,因為我看過太多東西,開始覺得身邊的同學思想太過貧困,所以和同年齡同學的距離愈來愈遙遠。慢慢地,我也就有一點誤入歧途,跟一些人在一起抽菸、打架,和教官玩捉迷藏,生活變得很虛無。」

這時候拉了他一把的,是國文老師楊德英女士。在初步掌握這個學生的心態後,老師先是送他一本夫婿蔡仁厚教授作的《孔門弟子志行考述》,接著又要洪裕宏加入台中一中青年社編輯校刊,於是他轉過頭來擁抱文學,並且開始嘗試寫作。到了高二、高三,透過同學劉國基、以及「創世紀」詩社詩人彩羽的牽線,偶爾也和台北的詩人大荒、弦、洛夫等人來往,完完全全就是一個文藝青年的模樣!至於哲學,洪裕宏反而近乎一無所知,頂多藉由沙特、卡繆等人的小說,以及法國的荒謬劇,觸碰到一點存在主義的皮毛罷了,自己可從來沒想過要唸哲學。

然而,他卻考上了台大哲學系。

洪裕宏始終認為,人生總是由一連串的「意外」構成,所謂「人生規畫」根本是痴人說夢,因為人們在不同的情境下,自然會做出不同的選擇。當初填寫志願時為了一圓作家夢,在「選系優於選校」的原則下,洪裕宏泰半圈選的是外文系及中文系;但是,由於台大對他而言有很大的誘惑,所以在填完台大外文系、中文系之後,他另外選了一個錄取分數比較低的哲學系——只是沒有想到,他就這麼進來了。

進入台大哲學系後,洪裕宏的心還是在文學上,由於他堅持當作家一定要唸外文系或中文系,因此整個大一老想著要轉系。然而那年正好發生所謂「台大哲學系事件」,系裡風雨飄搖,因此當學長們要他接下系學會會長職務的時候,他決定延遲一年再轉系,好為這個系做一點事。然而這一延遲,讓他有多一年唸哲學的機會,在系統地修完中國哲學史、西洋哲學史兩門課之後,他的想法改變了。

他心裡想,自己的人生閱歷有限,創作的目的倒底是為了什麼?倒底是要談些什麼?國外的文學大家在作品裡都有深刻的生命反思,從他們身上都可以感到哲學思考的深度,而我們台灣作家呢?感覺上似乎少了點什麼。就拿當時很受好評的鄉土小說來看,作者固然都是很好的說故事者(storyteller),作品也很能反映人生的面相,但是好像就只能到此而已,不能有更深的內涵。那些傑出的作家如此,更何況他這個才二十來歲、人生故事還不怎麼精采、不知該寫些什麼東西的大學生呢?他說:「對哲學史有些瞭解之後才發現,我曾有過的最狂野、最具創意的想法,從來沒有超過中、西哲學家!一些我自以為很特別的思考,他們早就提出來了,而且講得比我更好!這給我很大的衝擊,讓我決定繼續留在哲學系。但是,我留下來不是為了走哲學,也沒有想到要作一個哲學家,而是期許自己成為一個有好的哲學背景、有深厚人文素養、有深刻生命關懷、有思考洞見的文學家。我到現在還在做這個作家夢!」

心靈哲學

帶著這個期許,洪裕宏不但唸完哲學系,也結交一群理想主義青年。在那個政治戒嚴的年代,一些有反對意識的學生常常進出他的宿舍,他戲稱自己的小窩儼然就像一個「革命基地」。然而他萬萬沒有想到,一九七七年入伍服役不久,幾位熟識的朋友便因「人民解放戰線」事件被捕判刑,自己雖然沒有受到直接牽連,但在軍中一直受到調查,退伍後也持續被監禁了一年多。接著,林(義雄)宅血案發生,促使他下定決心逃離這個「惡魔島」,於是申請獎學金赴美深造。洪裕宏說,當美國西北航空的飛機駛離台灣上空,他心裡還在不斷地問著:台灣怎麼變成這個樣子?

在向美國大學申請獎學金的時候,洪裕宏在心裡做了一次評估。他想:自己是哲學系出身,要拿美國大學文學系所的入學許可,恐怕是難上加難,更遑論獎學金了,因而他決定到那裡先唸哲學再轉文學。然而正如他所說,一個人的生存情境,往往會影響他的人生判斷。洪裕宏選擇進入印第安那大學後的頭一年,因為有爭取獎學金的生存壓力,非把書唸好不可,所以也就慢慢培養出對哲學的興趣。於是就在讀完一年以後,他第一次思考作為哲學家的可能。

當時,印第安那大學分析哲學的program,十分重視邏輯和資訊科學的課程,因此洪裕宏花了不少功夫在這上頭。漸漸的,他對於人類心靈的探討愈來愈有興趣,因此開始思考往「心靈哲學」這個專業發展的可能。然而要做心靈哲學研究,非得要有當代科學背景知識才行,這對缺乏當代科學涵養的洪裕宏而言,甚至對缺乏通識教育基礎的台灣留學生來說,都是相當大的挑戰。但是他想,如果自己知難而退,那就永遠不知道會不會成功;如果在嘗試過後失敗了,起碼曉得自己確實不行。於是他決定更改他的系外輔修,改習「計算科學」(Computer Science)

洪裕宏原先是透過「人工智能」(A.I.)方面的知識來研究「心」(mind),此派認為「心」的運作可以透過程式設計與計算來掌握,但是他對此說並不全然贊同。一九八年代中期,另一種「神經網路模型」的學派慢慢形成,他認為這個主張比較忠於人腦結構,所以也就比較傾向這個說法。然而無論如何,為了做好心靈哲學的研究,洪裕宏以哲學博士候選人的身分,同時修習計算科學的碩士學位。相較之下,其他博士生不過修習五十幾個學分,而他為了自己的研究,竟然修讀了一百多個學分,足見他的毅力相當驚人。

然而人生路途不能全靠毅力走完,在很多時候,友朋的扶持鼓勵才是最大的前行動力。一九八八年,洪裕宏的前妻因癌症病故,把一個才五歲大的幼兒,拋給刻正撰寫博士論文的他。就在這個時候,台灣的朋友對他伸出援手——清華大學的傅大為夫婦寄了一張空白支票給他,中央研究院的方萬全教授則安排他回歐美研究所工作。他們的理由都相同:台灣需要一個哲學家,絕禁不起任何折損!於是在朋友的支持下,他渡過了人生的重大低潮,雖然自知朋友恩情無以回報,不過繼續完成學業總是最好的交待。

一九八九年,印第安那大學成立「認知科學」的博士學程,由於洪裕宏在這些年來已經修了許多相關的學分,於是指導教授便要他去找那邊的負責人談一談,看看是不是可以順便申請認知科學的博士學位。因此很難得的,洪裕宏在一九九年取得哲學及認知科學的雙博士學位。他說:「在美國念書,讓我體會到美國學制的彈性,完全是以栽培人才為出發點。他們不介意自己的博士學程才成立一年,就發給博士學位;只要有人符合資格,他們很樂意頒予博士學位。」

哲學家與哲學史家

取得學位之後,洪裕宏繼續留在中研院歐美所工作。一九九二年,中正大學校長林清江教授要他協助規畫哲學研究所。九三年哲學研究所奉准成立,他被借調到中正大學主持所務,並且在九六年離開中研院到中正專任。他再次強調,人生因為變數太多,事先不可能有什麼規畫,但是我們應該隨時把自己準備好,機會到的時候才能承接使命。

其實早在回台灣之後,洪裕宏就重新檢視台灣哲學界的發展情況。他認為哲學界最大的問題,在於未能區分古典文獻研究、哲學史研究,以及哲學研究三者的內涵。他說,古典文獻的研究非常重要,但並不是哲學;同樣的,哲學史研究是對過去哲學發展史,以及哲學家的學說進行詮解,也不算是哲學。他指出,真正的哲學研究,是一門解決人類生存及存在問題的學問,當代哲學家必須針對從古到今曾經被問過,以及正在發生的問題提出解答,最起碼要試圖提出解答方向。這才是哲學,而不是哲學史或哲學文獻研究。

他舉例說,研究康德的時空觀,這是哲學史問題;至於探索時空為何物,那就是哲學問題了。前者不必碰觸當代物理學理論,後者卻一定要理解當代科學成就,並且提出個人的觀點來。又例如我們要探討宇宙的起源。思考這個問題,必須掌握當代科學家的宇宙解釋:當代科學家普遍相信,宇宙原本是趨近於無限小的奇點,在經過一場「大霹靂」之後,才開始膨脹開來。那麼哲學家接著要問:那個奇點有沒有意義?時間的起點是什麼?以及之前是什麼狀態?難不成宇宙是起於虛無……。換句話講,這些科學家回答不出來的地方,就是哲學家的切入點。他說:

「科學家提供的世界圖像,裡面存在很多問題,哲學家的任務就是對我們深信不疑的學說提出挑戰!哲學家的工作,其實和其他科學家一樣,都是要解決問題。所以哲學家應該是和其他領域的專家——包括科學家、社會學家、人類學家——一起合作,在不同的領域合作解決問題。」

然而台灣的哲學界卻沒有把這個概念弄清楚,因此本土的哲學家相當少。他堅決認為,一個真正的哲學家寫出來的東西,對經驗科學家而言一定有用,可以為他們構造更有用的經驗假設。所以中正大學哲學研究所成立至今,都是以創造這類型的哲學家為目標,學生都被要求去解決問題,而不是去研究別人怎麼解決問題。洪裕宏說,不論是老子、孔子、莊子,乃至於牟宗三,哲學家都是在說明自己相信什麼、認識什麼,都是在發展自己的哲學體系,很少在論別人的東西。可惜五十年來學術界都反了過來,拚命在研究別人的東西,他認為這麼發展是很負面的。他說:「台灣這個社會,幾乎忘了有『哲學家』這回事,因為哲學家在過去五十年來,沒有真正盡到他們的責任,不像文學界、史學界都還可以叫出幾個名字來。我想哲學界必須要檢討,而且承認我們在社會的某些面向沒有做得很好,以致讓社會忘了我們的存在。我們必須要有很好的哲學家來承載社會的價值,可惜社會上缺少很好的哲學(家)社群……。」

文學的希望

當初選擇留在哲學系,就是為了成為一個更好的作家。可是二十幾年下來,洪裕宏的哲學訓練雖然夠了,但是文學創作卻沒有真正展開。他說,我們的文學社群需要反省,作品需要注入深刻的哲學素養,他個人也想貢獻一己的力量,只可惜——包括他自己,以及大部分的台灣作家,似乎都還沒有找到著力點……

不過他相信,文學的希望在於建立哲學思考的深度。他更相信,目前在美國唸書的寶貝女兒,將會比老爸先寫出深刻的文學作品來。

於是我們只能期待——期待台灣,期待洪裕宏,期待他的女兒,期待所有準備寫作的大地兒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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